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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章 豐州鬼蜮(十六—十八)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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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這個吻——是你求我的。◎

《豐州鬼蜮(十六)》

空蕩的小牢房裏。

時琉怔怔抱著膝蓋,望著對面石壁上的淡金色小字。

尤其是最後一句。

[你生你死,再與我無幹。]

……大概是和封鄴相處得太久了吧?

她對他好像已然熟悉到,即便不必見面,也能想出他說這話時會有的冷淡神情,還有漠然垂睨她的眉眼。

他眉眼是她見過最好看的。像極北昆山下擷一抹雪色,蘸天池洗硯臺裏瀝過千年的一筆墨,淺勾慢勒,作兩顆星子映一條夜冥長河。

於是星光被水波推著,忽遠忽近,若即若離。

像她一直看著他,卻從未真看清過。

時琉安靜地耷下眼簾。

她是有點委屈的。她想自己應該是惹惱他了,雖然不知道原因。她想應該是他救她回來的,不知道用了什麽辦法。

時家人那般篤信他救不得她,他卻做到了,應該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吧。

所以才是“恩怨兩清”嗎。

可哪來的恩怨兩清呢,如果不是遇見他,她連踏出這鬼獄一步的機會都不會有,更不會見識幽冥原來有那麽多好光景,不會知道活在陽光下原來是那樣一件幸事。

亦不會知道……

她在鬼獄的無數個日夜裏苦苦企盼的,家人,團圓,幸福,是多麽可笑的水中花井中月一樣的蜃景。

所以,時琉有些委屈,可她不能怪他。

——

血脈至親尚要拘她神魂、斷她輪回,她能求一個魔做什麽呢?

時琉不求。

她想活下去,她只求自己。

石榻上,抱膝的少女用力闔了闔眼,在那噩夢般的石室裏惶惶又茫然的心神終於歸定。她從榻上下來,就去小牢房的角落去收拾她的藥箱和晾曬的藥草。

藥草堆像是叫小豬崽拱過了似的,亂七八糟。

時琉耐著性子,一根一份地整理收好。

然後時琉背上藥箱,去天井口,那邊還有她的一片小藥圃。數日未打理,也不知道被折騰成什麽模樣。

如果能活著離開鬼獄,這些就是她的全部“財產”,她很珍惜。

時琉踏入天井口時,稀薄的光正耀著半座天井。

她的藥圃前,一個精瘦黑皮的背影蹲在地上,嘀嘀咕咕著什麽。

手還在拔她的藥草苗。

“!”

時琉細眉都矜平了,帶著當當啷啷的鐵鏈聲,她快步走進去:“你別動它們。”

“啊?”

蹲在藥圃前的瘦猴下意識應了聲,迎光回頭,就看見從不遠處跑到自己面前的少女。

薄淡午光散了晨霧,將她雪白細膩的臉頰上淺淡嫣色都勾勒得清楚。

而雪白上,那道毀了妍麗的長疤也清楚。

瘦猴看呆了幾息,直等到女孩在他旁邊蹲下,力度很輕但不太客氣地將他手裏的藥草苗“解救”出來。

“啊!”

瘦猴像讓人踩了尾巴似的,忽然從地上跳起。

他手足無措,黑皮的臉也透出紅,“醜醜八怪你從哪裏冒出來的!醜,醜得嚇我一跳!還有你怎麽不穿,不戴帽子了!”

時琉心疼自己的藥草,不想理他。

瘦猴眼神亂瞟了好幾塊山壁,最後還是忍不住,悄然落回到女孩側臉上。

兜帽松垂在少女肩後,不只是臉,連細白的頸子都袒露著,比他見過的最美的白鵝的頸子還要修長漂亮。

嗯,也可能,沒鵝那麽長?

瘦猴臉越來越紅,他不自在地清了兩下嗓:“你,那個燒,退了沒啊?”

一句話,地上的小草芽被他局促碾趴下好幾根。

時琉依然不想理他,但扶起最後一根藥草苗,她還是很低地嗯了聲。然後她四處轉了轉臉,想找之前放在旁邊的給藥圃松土的那塊小石頭片。

……找到了。

時琉盯著瘦猴腳邊踩著的那片石頭。

停了一兩息,女孩輕緩仰眸,蹲著看他:“擡腳。”

“啊?”

“擡,腳。”

“……”

少女聲輕又軟,比光還撥人,瘦猴臉更紅了,不知所措地往旁邊退開。

然後他就看見,時琉伸出去拿石頭的纖細手腕上,多了只……

草枝環?

說是草枝都有些辱沒草了,那看著就是根枯樹枝環,通體都黑黝黝的,只有一兩顆半蔫的細芽綴在枝椏中間。

瘦猴撓了撓頭:“你喜歡這種草編的手繩啊?”

“?”

時琉怔了下,仰臉,順著瘦猴的視線,才落到手腕上。

她記得封鄴在通天閣七層拿走的天檀木碎片的模樣,和她手腕上的折枝相去無幾,想來就是封鄴說的留給她溫養神魂的天檀木碎片了。

時琉望著,莫名還挺喜歡的。

不過只留一日,等今夜,封鄴就會回來取走它。

那就不要喜歡了。

時琉垂了眼簾,將袖子拉下來些,蓋住:“嗯。”

“那,你早說嘛。”瘦猴嘀咕著什麽,將原本從粗布麻衣口袋裏掏了一半的東西又塞回去。

時琉拿石頭片給藥圃松土,松了幾下,她緩下手:“你見到我…朋友了嗎?”

“朋友?你哪來的朋友?”瘦猴懵了幾息,反應過來,擰著臉拖長了語調,“噢喔,就那個小白臉啊。”

時琉:“他在你們牢房嗎?”

“沒吧,誰看他啊。再說,你這才剛醒多會兒,就到處找他?”瘦猴陰陽怪氣的,“昨個兒夜裏,天上跟他娘見鬼一樣忽然劈了道雷,禁制漏了一角,跑出去幾個人——我看他說不定也是逃命去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時琉輕抿住唇。

雖然沒什麽根據,但她本能覺著,那落雷和禁制紕漏應當是封鄴弄出來的。只是不知道在這種時家和玄門到處搜找他的時候,他是為了什麽要鬧出這樣動靜。

時琉想著,無意識翻了幾下土,然後她忽然反應什麽,仰回臉:“逃命?”

“對啊。”瘦猴翻了個白眼,“你燒昏這幾天,牢裏亂著呢。十五州州主死好幾個了,都跟個什麽魔頭出世有關……八爺去豐州的新州主那兒請命,還不知道回來以後要怎麽處置我們這些人呢。”

女孩一頓。

…“鬼獄禁制就要破了。不想死,趕緊跑。”…

時琉耳旁掠過老獄卒離開前的話。

她心裏忽空了下,莫名生出種心驚肉跳的感覺。

——就像某種險兆。

“我知道了。”時琉松開石頭片,將幾株藥草收回木箱,她起身,“謝謝。”

“哎?”

瘦猴楞住。

時琉沒看他,也沒回頭:“有機會的話,你也逃吧。”

“……”

瘦猴更楞。

他有些失神地望著女孩纖細的背影,覺著古怪——

明明只是發了場燒,可他怎麽感覺,再醒來的醜八怪不但不再戴著兜帽了,連性格也變了很多?

酆業是傍晚來的。

這幾日幽冥動蕩,鬼獄裏也人心惶惶,鬧得厲害。

打架鬧事翻了幾倍,時琉“高燒昏迷”攢下數日未醫治的傷病牢犯,竟然占到了鬼獄所剩牢犯的近半之數。足足輾轉折騰了大半日,她才把傷者都檢查診治過一遍。

傍晚,時琉終於回了小牢房內。

甫一踏入,低頭翻找著藥草箱子的時琉就察覺什麽,朝身側的石壁前擡眼。

幽冥正入夜。

白日的光被釉成燦金靡紅,輥上少年雪白的衣袍,又攀上修長熨帖側影,最後將絢爛光影揉碎在他眉眼間。

可還是化不開,那雙漆目裏漠然寒冽,隔世般的遠。

他起眸,看她也遠。

像看個不認識沒見過的陌生人。

“天檀木。”酆業微側過身,聲色冷淡。

松下關門的手,時琉下意識握住了手腕上的枝環,“你,就要走了嗎?”

酆業沒說話,側眸瞥她。

那是“與你何幹”。

“我不是想求你救我出去,我只是,”時琉聲音澀然,“我只是想知道,我是不是做錯什麽了,你為什麽突然……”

“那你覺得我該如何?”

酆業忽地笑了,漆眸一擡,眼底墨潮如噬。

他朝她走近。

“我該感激,感動,還是感恩?”

時琉下意識退了半步,蝴蝶骨就抵在堅硬粗糙的門板上。

酆業俯身,淩冽又冰冷的氣勢壓著門板前的身影單薄的女孩。

他看著她臉頰蒼白,唇色被咬得微艷,酆業卻還覺得不夠,就又漆著眸子低頭,惡意地擡手捏住她下頜,迫她側過臉——

隔著牢房門板上的欄桿,讓她看牢廊外另一頭,見她受制而急切跑來的瘦猴。

“——”

時琉瞳孔輕顫。

而面前的酆業低啞笑著,蠱人沈淪似的音色像魔鬼的藤蔓,從她腳踝纏縛,摩挲過她每一寸體膚,直纏上她腰肢胸腹,收緊在脖頸前。

她被他迫著仰臉。

直面那雙冷漠又瘋狂的眼。

“你當我是他那種螻蟻麽,略施恩惠就會被你感動,為你所困?”

時琉無力搖頭:“我沒有…”

“可惜我不會,”酆業鉗住她下頜,眸子沾著幾分松碎的笑,卻沈戾又冷漠,“你救了我又如何?這世上大有願意跪著將性命獻於我的,你這樣的螻蟻在他們之中連末尾都排不上,你又怎麽配施恩於我?”

時琉澀聲難言。

她心裏止不住地委屈難過。

那句“我只是不想你死”再說不出口,她就那樣安靜固執地仰著眸,望他:“那你何必救我回來?”

“——”

漆眸裏像滾上把火油。

墨色洶湧,一下子就傾覆漫天。

酆業怒極反笑:“你該不會以為,我是舍不得你死?”

時琉咬住泛白的唇。

“你太高看自己了,小螻蟻。我會救你,只不過因為你的命對我還有一兩分可利用,”酆業笑也寒徹,“從最開始,我不殺你,也是為了利用完再殺掉的。”

“——”

少女的眼瞳驀地縮緊。

她不能相信地緊緊盯著他,可她了解他,就像她本能就能讀懂多數人的善意或惡意——她望著魔低俯下來的眼眸,只在那裏面看到無邊無際的冷漠與謔弄。

他嘲諷她,笑她是個從頭到尾被玩弄鼓掌還自我感動的傻瓜。

相識以來無數個畫面從腦海裏掠過,像落地的琉璃,破碎,扭曲,荒誕,淩厲。

它們慢慢褪了色,最後落入墨黑的淵海裏。

時琉合上眼。

“知道了。”少女顫著低闔的睫,很輕地說,“那就按你說的,利用我,然後殺了我吧。”

酆業沈眸:“什麽。”

“這就是你之前說的,送我神魂出鬼獄的條件吧。好,很公平的,”時琉睜開眼,眼眸澄凈又安靜地望著他,“我不欠你,也絕不求你放過。”

“?”

她身前的魔已然握上她纖細得一捏就斷的頸子,將她死死抵在牢房的門板前。

酆業墨黑著冷意殺意的眸子,穿過她松散揉亂的發絲,望見牢門外那個瘦猴似的少年。在他的禁制下,瘦猴撕破喉嚨的聲音也傳不出半分。

魔偏了偏臉,冷漠睥睨地看過兩息,他忽勾了唇——

“你不求我?”

他落回眸子,惡意又冷漠地笑著,在時琉耳旁輕捏了個指響。

“哢噠。”

像某個世界的門被他一指叩開。

瘦猴歇斯底裏的聲音忽然灌入時琉的耳中——

“放了她!你給老子放開她!你敢動她老子就殺了你……老子要扒了你的皮!抽了你的骨頭!挖了你的心!剁碎了你餵幽冥天澗的野狗!!你放開她聽到沒有!”

“……”

時琉面色微白,本能就要回頭。

可剛離開分寸距離,就被身前的魔鉗著下頜,狠狠扣了回去。

酆業眼底墨色翻攪著徹骨的冷意,如織如焰,他卻低聲笑了:“不求我?好啊,那他替你死,如何?”

“封鄴!”

時琉不能置信地仰頭看他。

“你為什麽不信呢,我從頭到尾就是魔,魔無惡不作。”酆業掐著她纖細的頸,食中二指搭上她細弱的脈搏,只消一撥,這裏就斷了。

他就可以盡情享用——有了這無上仙心,劍指仙界也是觸手可及的事情。

酆業像入了蠱,眼底墨意將最後一隙薄光吞盡。

魔垂著噬人可怖的眼神,慢慢張口,舌尖猩紅,齒尖森戾,下一息他就會咬上她的頸,咬斷她的一切生機。

反正是她要的。

……吧嗒。

一滴眼淚,從女孩纖細清瘦的下頜滑下,路過頜尖,滴在了魔俯下的側顏。

它落在他的眼角,像他落的淚。

可魔無淚。

一種空洞的、難以言喻的、巨大的憤怒,瞬息席卷了酆業的全部神智,他原本未加分毫力度的五指驀地收緊,狠狠鉗住女孩的頸。

酆業眼底墨意邊緣泛起殘忍的猩紅——

“你、哭、什、麽。”

時琉被他掐得呼吸都難繼,熟悉的窒息感,熟悉的白衣少年,熟悉的月華如水血月如噬,全都回到她眼前。

“求…你,”時琉艱澀張口,“別殺…他。”

“!”

幾息前要撕碎了她的憤怒一絲一毫轉為暴躁,洶湧的戾意猙獰著魔的眼角。

他無聲冷漠地睨著她,數息。

然後酆業偏開臉,看牢門外,那個依然瘋了一樣掙紮著想要過來、卻被他隨手的禁制就困得半點沒能上前的瘦猴。

“螻蟻情深,真是感天動地……”酆業喟嘆似的彈指,撥碎了阻攔瘦猴的無形結界,終於容他近前。

然後魔擡了眼,一笑邪肆,眼底幽沈:

“可惜我最看不慣。”

話落,就隔著牢門前一丈距離的透明結界,當著瘦猴的面,酆業捏住少女的下頜——

他低下頭,用力又兇狠地吻住了時琉。

在她驚慌眼神下,魔惡意地咬破她嘴唇,逗弄吸吮。

“——!”

時琉終於回神。

澄凈的眼眸被淚水湧覆,她掙紮,卻被他扣回門板:“別動。或者,你想門外那只螻蟻死麽?”

時琉僵停了掙紮的手腕。

她用力闔了闔眼。

“抱住我。”魔低聲,在她耳邊蠱惑。

“……”

時琉不想,可她更不想要救她的人為她而死。

牢門欄桿前。

少女蒼白的手指攥得很緊,顫著擡起,擦過松亂了的衣香鬢影,她攀上從她身前低俯下來的魔的肩頸。

牢門外的嘶吼罵聲驀然消止。

酆業從少女沁著淡淡藥香的發絲間微撩長眸,看著門外瘦猴不可置信的臉,他難以自矜地愉悅。

只是垂眸,面前卻是女孩蒼白落淚的臉。

她闔著眼不肯看他。

酆業那點愉悅頃刻就消散了。

長眸慢狹,魔低了低身:“後悔了?”他故意狎近她,耳鬢廝磨,聲深且戾,“那你也要記住,這個吻——是你求我的。”

《豐州鬼蜮(十七)》

魔離開了。

煙雲般消散。

陰暗的牢室裏終於寂靜下來。

時琉虛脫似的,慢慢從門板前滑下,屈膝坐地。

正對著她,碗口大的牢房石窗外,幽冥獨有的被染成血色的青月,不知何時悄然攀了上來。

…它也看見了嗎?

時琉下意識咬住唇,跟著就感知到細微的刺痛——被咬的。

於是竭力忘記的畫面又回到她腦海,一同回來的,還有那魔低啞著最惡意冷漠的笑,在她耳邊謔弄地刻入神魂的傳音:

……“你要記住,這個吻——是你求我的。”……

時琉渾身一冷,她下意識地屈近膝,拿胳膊環住。

然後時琉就看見了自己空蕩的手腕。

天檀木折枝已經不見了,她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他取走的。她心裏空了下,可很快又覺著慶幸。

——

不見也好。

再也不見最好。

時琉握了握虛軟無力的五指,竭力撐著,慢慢從牢門前站起。借著月色,時琉看見了小牢房門外,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了的瘦猴。

他低頭站在門外,固執沈默地站著。

時琉一頓。

難堪又屈辱的情緒湧上來,將少女細白的臉皮抹上嫣紅:“你到底來…做什麽的。”

“你喜歡他嗎?那個一看就薄情負心的小白臉。”瘦猴擡頭,死死瞪著她。

時琉扭頭向牢房裏面走:“與你無關。”

“他也是這樣說的!”

“……”

時琉停下。

瘦猴氣得抓住她的牢門:“那個死小白臉剛回去了,他都說他不會帶你走的!還說你是生是死都跟他沒關系!”

女孩安靜無聲地站在清冷的囚室裏。

良久,她出聲:“本就無關。”

“那你還——”

瘦猴氣得排骨似的胸口都劇烈起伏了兩下,最後他就狠狠捶了下牢門,“算了,不就是那個小白臉長得好看了點嗎,老子不跟你計較,等出去以後,你就知道誰對你好了!”

時琉原本都要出言趕人了,聞言眉心一矜:“出去?”

“昂,老八剛剛回來了,新上任的豐州州主要他們把我們帶過去,明早就出發,”瘦猴啐了一聲,“那幫殺人不見血的畜生,誰知道帶我們去幹嘛,傻子才跟他們走!當然得我們自己出去!”

時琉警覺,回身:“你們想做什麽。”

“這事你不用知道,我們兩間已經定好計劃了,你就老實待牢房裏。”瘦猴松開牢門欄桿,他的手遲疑地在麻衣口袋邊動了動,最後還是放下去。

瘦猴抓著欄桿,朝小牢房內安靜的少女望了眼。

然後轉身——

“醜八怪,等著吧,老子一定帶你出去!”

“你……”

時琉還想追出去,可一時著急,忘了腳踝上的鎖鏈,她踉蹌了下,摔磕到地上。

等匆忙起身,牢廊上早就沒了人影。

少女默然站在原地。

……算了。

她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全然掌控,又如何指望,能更改別人的選擇與命運?

何況不到末路,又有誰知道誰對誰錯呢。

站了許久,時琉轉身,到石榻旁蹲下。她彎著腰,在石壁和石榻的縫隙間摸索了會兒,從裏面抽出手。

一塊打磨得極薄、極尖銳的錐形石頭,躺在了她手心裏。

時琉垂眼望著,慢慢把它握緊了。

小窗外,同一輪幽冥血月下。

——南州。

晏秋白沈睡了三日,終於從昏迷中蘇醒。

他睜開眼,映入眼簾的第一幕就是頭頂紮堆的腦袋。

尤其中間那張,方方正正,最為紮眼——

“師兄醒了!師兄醒了!師兄醒了!”

袁回像只鸚鵡似的撲棱出去。

緊隨其後,床榻邊其餘師弟們也醒過神,紛紛雜雜,七嘴八舌地開始問候起晏秋白的身體和感受。

晏秋白被吵得頭都暈。

偏偏那日靈力抽幹耗盡,這會身體虛弱,使不出幾道禁言術以儆效尤,只能任憑他們吵著。

他緩慢坐起,正要開口,溫淡眸子忽地望見了垂在被衾上的右手——

五指修長,骨節分明,幹凈得一塵不染。

也什麽都沒有。

晏秋白眼神罕有地慌了一息,他摸上空了的指節,回憶起什麽,才稍定下心神:“時璃師妹何在?”

幾位師弟停住話頭,各自古怪對視。

“這就是患難見真情麽?”

“看來時家與我們玄門結親之事,可以提上議程了哎?”

“……”

晏秋白捏了捏額心,輕嘆:“休得妄語。我找時璃師妹,是因為有東西交給了她,需要拿回來。”

“哎,師兄,這就是你的不對了,”跑去通知長老的袁回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了,聽見這句,他著急地把方臉往榻前一湊,“送出去的東西,哪有收回來的道理?你這樣是沒有姑娘家會喜歡的。”

晏秋白無奈:“不……”

話未說盡。

袁回那顆方腦袋就被來自身後的一道氣機往下一摁,撲通一下,他就跪著磕到晏秋白身側的被衾裏。

緊隨其後,一道嚴肅聲音踱進來。

“就你這點微末道行,連你大師兄都敢戲弄?”

一聽來人,圍著床榻的玄門弟子們紛紛低頭躬身作揖:“袁長老。”

“見過長老。”

“長老……”

袁滄浪一個沒看,徑直到了榻前。

側身坐下,他二話沒說,掐起晏秋白的手腕試脈。

幾息後,老者松了口氣,睜眼:“掌門與長老堂一向看你穩重自持,這才放心你帶隊下幽冥歷練——可怎的如此不愛惜自己?你若是出了什麽事,屆時,掌門就算蕩平這幽冥作惡的魔修,又如何能平心頭憾恨?”

“是我未多加審度,勞袁長勞費心了。”晏秋白頷首認過。

袁滄浪又肅然責言幾句,這才放過:“我進來前,聽你問他們時璃的去向?”

“……”

見袁滄浪似乎也誤會什麽,晏秋白有心分辯,但又實在不想多費時間,就匆點過頭:“時璃師妹離開此地了?”

“嗯,他們昨夜就走了。”

“離開前,她是否留下什麽東西?”

“沒有。時家走得匆忙,時璃大概也未顧上。”袁滄浪古怪,“是什麽重要物件,叫你都這樣掛心?”

晏秋白卻不顧得答:“時家全數走了?那時蘿呢?”

“時蘿?你是說她神魂裏那個魔頭餘孽吧?看來你在通天閣內,也察覺時家那兩個弟子神魂有異了?”袁滄浪滿意地點頭,“不錯不錯,從這點看,你比時璃就要強上許多啊。遇上那禍世魔頭和他餘部神魂控體都未覺察,我看她這時家天驕的紫辰之名,實在擔得有愧。”

“——”

晏秋白眼神一顫,放在被衾上的手指無意握緊。

他知道通天閣內的“方瓊”和“時蘿”古怪,但並未聯想過是天機閣預言的禍世魔頭。

無論真假,玄門既已如此認定,那時家必然同知同行。

那假“時蘿”……

“時家將他們如何處置?”晏秋白垂著眸子,低聲問。

袁滄浪沈了面色:“魔頭遁逃,那餘孽本被時家收押,昨夜也逃脫了。時家家主已經率眾弟子奔赴豐州捉拿——可惜,上百神魂鞭都沒抽出個具體位置,她倒能扛……”

“轟!”

一聲驚響,震碎了長老餘音,也震得房間內眾人都驚楞不已。

有弟子本能反應,隨身佩劍都已經拔了出來——

卻見不遠處的桌案上,雪白折扇破空而過,在眾人耳鬢身側掃過凜冽劍風,直直插進了榻旁的墻壁上。

雪白紙扇,入石三寸。

簌簌塵土化作飛灰。

袁滄浪回神,皺眉:“秋白,你這是何意?”

晏秋白扶著氣血翻湧的胸腹。

沈氣數息,他咽下那口血腥氣,啞聲:“敢問長老,說時蘿體內神魂是魔頭餘孽,可有證據?”

袁滄浪楞過:“她自己都未曾反駁,還要什麽證據!”

“好。”

晏秋白闔了闔眼,啞聲:“既無證據,那我再請問長老——她為禍幾何、殺人幾何、作惡又幾何?”

袁滄浪輕瞇起眼,起身:“秋白,你是要為那魔頭辯白嗎?”

袁回為首的一眾弟子聞言都變了臉色,連忙朝晏秋白使眼色搖頭。

可青年氣勢不落,眸裏溫和終碎,鋒利再難掩擋:

“若以上皆無,時家對無辜之人妄動私刑,更甚是用了神魂鞭這種碎人神魂、斷人輪回的兇惡之器——到底她是魔,還是時家是魔?”

“晏秋白!你好大膽!!”

袁滄浪氣得目眥欲裂,四下掃視,竟像是個忘了修行的鄉野老者,一副要滿屋子找荊條笤帚抽這個妄言弟子的架勢。

其餘玄門弟子都嚇傻了。

——在時家,下命令的人只可能是時鼎天。

時家家主,凡界千年第一人,更是晏秋白的半師……隨便哪個名號拿出來,晏秋白這話都是大逆不道,傳出去要叫凡界掀起無盡非議。

他們何曾聽過光風霽月明禮端方的晏師兄說過這種話?他瘋了嗎?

袁回的方臉都嚇得更方了的時候,冷不丁,他被氣得路過找笤帚的袁滄浪偷偷踹了一腳——

“?”袁回僵硬扭頭。

收到氣得翹胡子的自家爺爺擠眉弄眼的眼色一枚。

寂靜數息。

鴉雀無聲的弟子堆裏終於有個被“點”醒了的——

方臉嗷的一聲,往袁滄浪身前撲倒:

“爺爺…不,長老!晏師兄他他他是重傷未愈!胡言亂語!要麽就是一時被時家那個小妖……不是,被那個魔頭餘孽所惑!您萬萬不能再對他用律了,他才昏迷剛醒啊!”

有一學一。

剩下的玄門弟子們也都回過神來了,紛紛往袁滄浪身前撲。

於是,這房間一分為二。

半邊是氣得吹胡子瞪眼的長老,高聲怒斥,卻行動受阻,被一群他一指頭就能摁倒的弟子們更高聲地攔在了丈餘外,不能近榻。

另半邊。

晏秋白寂然平靜地下了榻,動作輕緩地肅整道袍,理正發冠,然後謹禮而平靜地作揖。

“弟子妄議師長,回宗門後,會自請玄門戒律鞭,再入後山洗練池思過三年。”

“——!”

袁滄浪翹起來的胡子一下就僵住了。

他瞪大眼睛,怒視晏秋白:“你真瘋了不成?就為了一個魔頭餘孽?養了十幾年的天下清名,你都不要了?”

“此事不公,即便不是她,我既見歷,也不能容時家如此作為。”

“我都能容,你有什麽不能!”

晏秋白垂眸,仍是以作揖勢:“掌門說過,此次歷練以我為首,請長老不必再問。待回宗門後,所有罪責,秋白一應俱擔。”

“秋白!你——”

“玄門弟子。”晏秋白收了揖勢,緩緩直身,氣勢也平地拔起。

袁回一眾各自對視,皺眉嘆氣,但全數提劍作禮:

“弟子在。”

“即刻,隨我起赴豐州。”

“弟子領命!”

“……”

著同樣道袍的弟子們目不斜視,魚貫而出。

晏秋白居於最末,向著氣得瞠目結舌的袁滄浪又禮數周全地行了一禮,才轉身離開。

幾息後。

“反了反了,全都反了!”袁滄浪也不去攔,他原地抖了兩圈,摸出符紙,奮筆疾書地開始給他掌門師兄寫告狀信去了。

《豐州鬼蜮(十八)》

夜裏,時琉是被一片嘈雜聲音驚醒的。

石榻上,時琉睜開眼,但一動未動,而是豎耳聽著把自己吵醒的雜亂動靜。

聲音從囚室外傳過來。

聽距離,約莫在牢廊的另一頭——靠近瘦猴和符元做牢頭的那兩間大牢房。按瘦猴傍晚所說的,兩邊應該是計劃好了什麽行動,要一起在清晨被新州主派來的人帶離鬼獄前,突破出去。

時琉也不知道他們哪裏來的把握。

尤其是這鬼獄禁制,對外禁修者入,對內卻又非要修者才能破……

時琉正想著起身,忽然一停。

下一息,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扭頭看向這間小牢房的鐵窗,準確說,是掃過那面窗子所在的外墻。

——天生體質緣故,她從第一次進鬼獄,就看得到這鬼獄禁制內的靈力流動,且無比清晰,分毫畢現。

可她沒有半點修為,即便看得見也摸不著,更斷不得。

然而今晚,就此刻,在她的感知裏,那陣法禁制竟不覆存在了!

就像被什麽偉力抹去,灰飛煙盡,丁點痕跡都未存留。

鬼獄禁制,竟然真破了!

即便是時琉經歷過大起大落的心性,此刻也忍不住面露驚喜,她立刻從榻上起身,壓抑下激動得快要從胸口跳出來的心,低頭去摸索藏在藥草堆裏的那塊錐形石杵。

一邊將石杵貼身收起,時琉一邊思索。

牢房外墻的窗戶極小,纖瘦如她也不可能爬過;而外墻墻壁又十分厚重,短時間無法鑿穿。

想要離開鬼獄,還是要走那唯一的進出通道。

牢廊裏,正響動著時遠時近的雜音。

慘叫,嘶吼,怒罵,哭喊……

蕪雜不一。

時琉慢慢從禁制已破的欣喜中鎮靜下來,心裏微涼。

——

若真按瘦猴和符元兩間牢房犯人們的計劃,禁制破除後,只需要綁了獄卒,打開鬼獄牢門,便能離開了。

那樣絕不會鬧出現在這麽大的動靜來。

如此聲音,必然是計劃有哪一環出了問題……

時琉還未想出因果,忽聽得囚室外極近的一聲響動。

像是什麽人踢到了牢廊裏的石頭。

“…!”

時琉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口。

她顧不得多思,快步跑向牢門側墻,背抵住。

嘩啦的鎖鏈聲跟著她響動,時琉暗惱,咬唇看了眼腳踝間的那條沈重鐵鏈。她手抵在腰側,握著錐形石杵的手心裏隱隱冒汗。

“咚——”

時琉面前的牢門忽然被一腳踹開。

木門重重砸上另一側的石壁,卻沒有人影第一時間進來。

望著被對面空蕩的石壁撞得彈回的木門,時琉瞳孔緊縮,突然慌忙退後——

幾乎是同時,牢門外一只粗壯的手臂憑空朝她面前探來。

好在時琉反應及時,躲開了這一下。

可鐵鏈聲音再次準確地暴露了她的位置——牢門外,有人陰狠發笑,大步踏了進來。

“好久不見啊……”

符元那副黑熊似的身軀,幾乎將牢廊裏石壁上的火把光攔了大半。

背光的臉上陰翳密布,望下來的那雙怒瞪的熊眼就更透著噬人可怖的陰森感,他死死盯著退到墻角的纖細少女,呲開森白的牙:“醜八怪?”

“……”

時琉咽了下口水。

黑熊已經走進來了,被阻攔的燈火拓下,讓她眼底將他模樣映得分明——

最早探進來的那條左臂粗壯,肌肉虬結,而與之對比驚駭的,他的右臂軟塌塌地垂在肩膀下,像是根被扭成了麻花的枯槁樹幹,透著扭曲又詭異的駭人感。

時琉記得那是誰做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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